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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,还是海

1998-08-26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1998年8月19日下午2时30分,北戴河海滨东山宾馆15号院。

王蒙先生微笑着为记者打开了厅门,山脚下的海水,如同一幅靛蓝的图书封面,迎目悬挂在客厅明净的窗口。

“4点时还有一个约会。”落座时他不无歉意地说。

于是,采访立即开始。

△今年从媒体得知先生时而出国,时而“上山”,现在又———“下海”(两人同说,笑),行踪难定,请先谈谈您今年以来的行踪好吗?

元月应美国康涅狄克州三一学院邀请,作为PresidentialFellow(校长级住校学者),讲学一个学期。期间做过6次公开演讲,此外在休斯敦莱斯大学、哈佛大学、耶鲁大学、伊阿华大学、匹兹堡大学、明尼苏达大学、纽约州立大学和华美协进社(当年胡适创立的)也做了演讲。其他时间照旧写作、读书,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。

今年5月中旬,回京以后投入写作,7月下旬来到北戴河,每天上午写作。能在海边写小说,惬意。8月初应吉林人民出版社之邀,到长春、吉林、长白山、延吉走了一趟。现在最让我每日挂心的是抗洪。你来时我也正在收看抗洪消息。

明天就要返京,所以这里弹尽粮绝,只能招待你喝白开水(笑)。8月27日至9月中旬,对北欧访问,这是应挪威外交部之邀。然后也许可以安心写作,呵,不行,9月底泉州有个华文作家会议,10月初,在河南博爱县有个李商隐会,我都得去参加,以后,我希望能在京稳定生活,安心写作。

△您对出国访问有何感受?

幸运。我现在已先后访问过32个国家和地区,能把世界作为中国的参照系,能清楚地看到国家的成绩、力量,也有不足。能“风物长宜放眼量”,能有个时间、空间的坐标,不能只看一时,一地,要看到整个世界。

1993年以来,我4次访美,深觉中国改革开放经济发展的成就正在逐渐改变世界的舆论,消除偏见,在比较下也能看到差距。多到世界走一走,对于我的写作、观念、表达思想都很有益,使我能看得更远一点儿、更客观一点儿、更冷静一点儿、更宏观一点儿。

△从时间上来说,对于写作虽有损失,但收获更大?

用句俗话说,不赔反而赚。因为我是全天候、抗干扰的,当然可以在家写,但也可以在旅途写,在创作之家写。在烟台、深圳、珠海、香港、德、美、意都进行了写作,只要能坐下来,就可以忘掉一切。在国内家中时,反而有各种会、电话、接待采访,最多时一天接待几十人。

△您在国外演讲的主要题目是什么?

有“传统文化新的机遇”、“贾宝玉的自我认同危机”、“先锋文学”、“新写实主义”等,主要围绕国内文坛的近况、思潮、争论、事件以及社会转型时期价值观念的歧异等。

△反响一定很热烈吧?

听众的气氛还是热烈的,在休斯敦的一个礼堂挤满了400多听众,这是不多见的。提问更关心于国内的改革开放以及作家的情况。他们比较欣赏我的直言不讳、不回避与听众交锋的风格,欣赏我的幽默和宽容。

△我读到您的一些批评文章或言论,感到一种“有容乃大”的胸襟,从王朔到“泰坦尼克”,似乎总是从好的一面加以理解。包括“性”写得较多的作品,也不简单看成是扫黄对象。

我本人不太写“性”,从小受家庭教育,对“性”是非礼勿言、非礼勿视的。《金瓶梅》我在63岁之前读不下去,主要是心理障碍大,我不写“性”,但别人写了,我还是要从正面理解。

△是否可以这样说,应跳脱出当下时空,登高远眺,对于各种文学现象给予应有的文学史长河的坐标。

对,特别是与自己相反的观点、手法,要思考其合理性。我喜欢“瞎子摸象”的故事,无非是摸到了象腿,能摸到鼻子就不得了了。

△请再谈谈您个人的创作情况,特别是长篇的。

主要是季节系列。《恋爱的季节》1993年已出版,《失态的季节》1995年出版的,《踌蹰的季节》是1997年问世的。现在正在写的是第四部。

这个系列,我几乎用编年史的方式,以时间为经,以人物内心活动为纬,希望写出一代青年的心路历程。前三部分别写的是50年代初期、57年反右和60年代的政策调整时期。

有人批评说,三部长篇并未引起强烈的轰动,认为我应该写得更好。我不指望特别轰动,对历史我是见证人。我与书斋型作家不同,从少年卷入政治生活,我一直在“风口浪尖”,对历史有责任,应该把自己的见闻、感受、思索写下来。

我不想谴责什么、批评什么、鞭挞什么,不想辩护什么、颂扬什么,需要面对的是历史、是真实、是过程。历史的过程总是有其合理性的,称颂与鞭挞都不能改变它。

价值判断交给读者,我们只能真实表现过程,其中自有向往、批判、嘲笑。

△对这一长篇系列的风格您本人怎样概括?

尖锐而不激烈。历史过程中有什么失误、惭愧,我不掩饰,当年的豪情、牺牲也不能抹杀。不对人生、社会一笔抹杀,也不一味高调,要成为一种真实的记录、见证。

这三部的反响尽管不特别热烈,但平均印数在2万册之上,《失》被新闻出版署评为优秀长篇,使我增加了信心。

△您目前正在创作之中的第四部进展如何?

第四部写“文革”时期,从60年代后期到70年代初期。今年写到1/4或1/3,希望明年能完成。比起过去,写作速度是5年前的1/2,今后会更少些,也得服老。“世界是你们的,也是我们的,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。”(笑)让青年人多写一些。

△中国文坛一直在呼唤《红楼梦》式的作品问世,并对先生寄予厚望,您怎么看?

优秀作品是不能重复的。好的作品会出现的,很可能不是那种百科全书式的。今后,伟大的作品是什么样的,我也说不上,但这样提有好处,可以提高对自己的要求。否则,总是急于发表、出版,就不可能产生这种作品。

不觉只有5分钟采访时间了,记者赶紧打住话头,匆匆合影留念。惭愧,只给王先生留下2分钟时间喘口气,4点时,他将微笑着不顾疲惫地接待另一位来访者。

山坡路边,翠柏如洗,回头看,王蒙先生夫妇还在门前向我挥手道别,背景处,如有海的涛音。一首诗作吟诵在心:“你,只是你/你,只是海/躲避你,抱怨你,唾吐你/一样地雍容自在/徘徊你,吟咏你,缠绕你/又怎能解(xiè)得开你的风采。”这是王蒙的《海,还是海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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